操场埋尸案，妄想狂般的情节何以成为现实？
马尔克斯写过一部非虚构作品，记录了哥伦比亚大毒枭埃斯科瓦尔所制造的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绑架案件。我读过这位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几乎所有的小说，但论离奇，真实的绑架案不比脑洞旖旎的虚构故事逊色。魔幻现实主义包含一种一本正经的荒唐，明明离奇惊悚，却貌似井然有序。这其实脱胎于现实世界的阴暗面。这阴暗面惊扰着你我静好的岁月，腐蚀着善良与正义的底线。
2003年1月，湖南省怀化市新晃县，一学校后勤人员邓世平突然人蒸发了，家人找不到他，警察也找不到他。在此之前，他怀疑学校操场工程偷工减料、存在腐败和利益输送，作为监工拒绝在验收单上签字，并向县里举报。他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是项目的负责人杜少平，校长黄某某的外甥。整整十六年之后，2019年6月20日，警方从他举报有问题的那片操场上挖出一具尸骸。这是前几天新闻里的故事，细节不多，但惊心动魄。
主犯是在今年4月中旬在当地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落网的，他是某涉黑涉恶团伙的头目。案件侦查过程中，两名团伙成员分别供述，杜少平杀害了邓世平，并将尸体埋在了操场上。这起几乎以失踪定论的陈年案件被撕破伪装，虽然尚未确定挖出的尸体是否就是邓世平，但真相已经越来越近。
事发之后，受害人邓世平的家人从没放弃过寻求真相，怀疑到了杜少平和黄某某，甚至隐约感觉到藏尸地点就在操场：邓世平失踪后，推土机冒雨在一个多月没推土的操场开工，蹊跷得令人发指。
我能体会邓家人头脑中闪过这种想法时惊慌失措的复杂情绪。前脚举报操场质量问题，后脚便化作操场跑道下的冤魂，这更像一个顽劣的小说家设计的桥段。即便心里起疑，多半也要被这种假设吓一大跳。真相，有时或许真的如同幻觉一般。
时间再往前推，4月1日至4月30日，中央扫黑除恶第16督导组对湖南省扫黑除恶专项斗争进行了督导，其中第七小组还专门去了怀化。网上流传着一封邓世平的儿女写的检举信，控诉十六年前杜少平等人的罪行。不必多说，搁置了十六年的案子迅速进展，和扫黑除恶的大背景密不可分。
细碎的信息里，总有耐人寻味的情节。这个案件里，有两个细节让我感到震撼。一是记者去探访了挖掘尸体的现场，土坑足足4米深，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举报信里，提到推土机是上午推土的，黄校长还现场指挥了半小时。如果举报信息准确，反常的挖深坑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一切“有条不紊”。
二是邓世平家人所描述的、为鸣冤奔波的辛苦。这么诡异又事关人命的事情，报案都费了老鼻子劲。最后反映到省里，才获得“高度重视”。可即便是“高度重视”，最后结果也还是不了了之。
磕磕巴巴了十几年的“疑难案件”，却在扫黑除恶行动中迅速露出端倪，取得重大进展。这一方面证明扫黑除恶势如破竹的凌厉声势，重筛旧案的力度与效率，另一方面也暗示基层生态错综复杂。
杜少平以及校长黄某某，在当地究竟有没有莫测的“背景”？事发前邓世平与杜少平之间的矛盾并不是秘密，加上邓家人不断的举报，杜少平是如何波澜不惊地趟过这十六年的？这都是悬在你我心中的疑问。
基层的恶性事件，总给人一层迷雾的感觉。明明超越了想象力，但它真的就发生了。毒害社会的黑恶势力，哪个不是称霸一方已久，且长期运转“平顺”。社会学者吕德文调查过县域黑恶势力之后写到，“犯罪集团生存的秘诀在于，它努力保证其底色是灰色的”。杜少平长期逍遥法外，从未停止在黑恶的边缘疯狂试探。他是新晃“名人”，经营着各种可疑的生意，曾经为了追讨高利贷，把欠款人告上过法庭。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呢？吕德文还说，“仅仅从生意的角度上说，黑社会老大也必须嵌入到地方权力精英网络中。”杜少平背后的“关系网”、“保护伞”，正在被纪检监察机关深挖，目前已有初步进展。
和爱好时政的朋友们一起复习一个知识点。2018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过去的“打黑除恶”，正式升级为“扫黑除恶”。“扫”字意味着打击更加深入、广泛，也意味着综合治理、源头治理，加大防范力度。因此，“打伞”就尤为重要，没有基层的腐败和庸碌，黑恶势力才能失去生存土壤。
新晃这个地方上一次被全国人民围观，是因为试图改名“夜郎县”。往那么不讨好的典故上贴，真叫人理解不能。“夜郎县”里的杜少平们，本以妖娆的身段横行。这样的“自大”，在病态的基层生态中，竟一度不是幻觉。
妄想狂一般的情节之所以会成为现实，和基本社会治理的局部失控是有关系的。光天化日之下悍然杀人，学校操场公然埋尸，面对报案和举报依然毫发未伤，都证明法律和正义的一度缺席。症结在哪里呢？这可能才是最迫切需要追问的。扫黑除恶，正是时代给类似的现象提供的解药。
随着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的深入，那些匪夷所思的旧案重新粉墨登场，魔幻的迷雾也正被逐个击穿。想想邓世平，想想被孙小果残忍伤害的少女，想想那些被基层黑恶势力搅得心惊胆战的人们，积弊不除，何以告慰无辜的受害者？何以净化基层的土壤？
（文/张静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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